一位后学眼中的朱先生

张民军

朱寰先生是国内史学大家。我第一次知道先生的大名是在大学二年级,当时我们历史系本科生的世界史教材就是选用的“吴齐本”(高等教育出版社),其中世界古代史的下册(即中世纪部分)是朱先生主编。考研时更是反复熟读这套教材,对包括朱先生在内的几位主编的名字更是如数家珍。在我读研期间,好像朱先生已经不带硕士生了,只招博士,所以在读研的数年间,我没有选过更没有亲耳聆听过朱先生的专业课,只是听过先生的几场学术报告。所以对先生的印象不深,只是那种高山仰止的朦胧感。

我在 2006 年住进了师大南园小区的家属楼,大概过了二三年,朱先生与赵(德贵)先生老两口搬进了我家对门的房间,于是我就幸运地成为先生的门对门邻居,到今天约有十年的光景。很快,朱老师就知道我也是历史系的青年教师(当年我还年轻啊),而且是世界近现代史专业马(世力)老师、崔(丕)老师的学生,朱老师就更高兴了,直说“那我们还是一个专业的,当年是一个教研室的”。若论资排辈的话,朱先生是我两位导师的老师,所以我应管朱先生叫“师爷”,但朱先生对我非常客气,一直亲切地叫我“民军”,这让我受宠若惊。

去年 10 月 23 日晚,学院在新二楼会议室召开了“朱寰先生为人、为学、为师座谈会”。我也去了,而且即席发言,我的开场白是“刚才韩(东育)校长、(董)灏志院长是以校领导、院领导的身份发言,(张)晓华老师等是以弟子的身份发言,义飞、李强等是以“徒孙”(再传弟子)的身份发言,但我今天要以一个‘邻居’的身份发言……”我的这一特殊身份立刻引得在座诸位开怀大笑,不少人更是惊讶不已、羡慕不已。对此,我也洋洋自得了好一阵子,自我感觉“辈分”很高,好像因为我不是朱先生的“徒子徒孙”,而是一个“平辈的邻居”似的。

在我做朱先生邻居的这十来年,朱先生、赵先生的学生不时从外地回来看望两位老人,他们有时会敲错门。特别是早些年,朱先生家的门铃声小(其实是赵先生的耳朵已经聋了,根本听不见。),所以外来的访客常常是敲门半天都无人应答,于是就敲我家的门,让我帮助联系一下或让我转达对两位老人的问候。我知道一般的敲门声根本不好使,所以我常用拳头使劲“砸”朱先生家的门,这招儿很好使。朱老师并不介意,却常常说“谢谢民军,谢谢民军”。

朱先生虽然著作等身,却一直笔耕不辍。他为了翻译一本俄国史名著《往年纪事:古罗斯第一部编年史》(【俄】拉夫连季),前后耗时费力几十年,直到 2011 4 月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当年 7 月的某天,先生敲开我家的门,高兴地对我说,这本书出版了,送给你一本。书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先生的亲笔签“张民军同志雅正 朱寰赠 2011 年 7 月 9 日”。这使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可惜我不治俄国史,先生的这部译著就一直搁在我的书架上,没有拜读过。

晚年的朱先生似乎特别喜欢孩子。只要在电梯或楼道里遇到我家孩子,先生总是笑逐颜开地和我孩子打招呼,嘘寒问暖,不停地问孩子几岁了,几年级了,课外班学什么……。然后就提到他的那几个令其骄傲不已的孙辈,有几次先生高兴地说“我的小外孙,学围棋,课外学习围棋,全美比赛业余组第一,拿了一个北美第一名。”这时的朱先生就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爷爷。

前些年,当赵先生还能走得动的时候,无论冬夏,朱先生一定在早上八九点与午后两三点左右,领着赵先生下楼在小区的广场上遛弯儿(一天两次)。两位老先生手拉着手,慢慢在小区散步,数年来,那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背影,绝对是我们南园小区一幅优美的油画。有一天中午,朱先生突然咚咚地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朱先生满脸焦急地对我说“赵老师丢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也大吃一惊,当时我岳父母也在,于是我们一边安慰朱先生,一边赶紧下楼帮着去找,结果虚惊一场。原来朱先生正要领着赵先生下楼散步,在朱先生转身锁门之际,她竟自行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却浑然不觉,赵先生那时已是严重的老年痴呆。当朱先生转身时发现赵先生不在身边时,竟以为老伴儿丢了,吓成那个样子,不懂爱情的我竟然“嘲讽”了先生好几天,觉得很好笑。

朱先生的身体一直很好,即使九十多了,依然耳聪目明。直到去年,他依然健步如飞,几乎每天都要到学院二楼的信箱与小区门卫室取自己订阅的几种报刊,风雨无阻。在主持编著马工程《世界史》教材的那几年,先生与该项工程的秘书王邵励联系非常密切。有多次,先生联系不上邵励,就亲自到学院三楼的办公室来找。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都感到不安,告诉先生不必亲自来,让邵励去先生家里或由我们代为转告即可。但先生却非常谦和,常说:没事儿,我就是顺便来看看,你们快忙你们的。

8 月初,我还在楼门口见过先生几次,他依然在护工的搀扶下每天去小区的广场散步。8 月 8 日上午 9 点多,我打开手机,发现学院的微信群在不停闪烁与嗡鸣,大家都在发一句“朱先生千古”。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当天凌晨先生去世了,享年九十有五。有老师说当天凌晨楼下有救护车来过,但我毫不知情,我认为先生是在熟睡中辞世的。中国古来有行善积德会修来福报的说法,先生一生为人、为师、为学,山高水长,景行行止,享寿九五,无疾而终,上天诚不欺也。

(作者为我校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